壹 中国在汽车、航空、高铁、风电、消费电子等工业体系上都有一定积累,提供了丰富的各种制造资源供企业深挖和选择。
贰 很多企业在实际沟通中发现,体系内的供应商并不熟悉以商业盈利和效率为目标的制造思路,对商业航天企业的需求也不积极。
4月20日,张家港市一座工业园区内,民营火箭公司江苏天兵航天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下称“天兵科技”)举行了火箭制造基地竣工投产仪式。仪式现场,供应商赠送的鲜花排成了一条长龙。这些供应商来自汽车、航空、机械加工等不同行业,共同参与了这枚运载火箭的生产制造。这不仅帮助火箭降低了成本,也帮助它们的生意“飞向太空”。
董事长康永来在现场透露了这样一组数据:“我们供应商中只有30%来自传统航天的配套体系,有70%来自体系外的其他行业公司。”
康永来曾是某型号运载火箭的总设计师。2019年,他下海创立了这家民营火箭公司,并用5年时间带领团队造出了天龙系列两枚中大型液体运载火箭整箭以及配套的3款液体火箭发动机,其中一枚“天龙二号”中型液体火箭,已在2023年首次发射并成功入轨。另一枚大型液体火箭“天龙三号”,计划在今年三季度首飞发射。
康永来告诉经济观察报,在商业航天发展的早期,商业航天公司主要负责总体设计,然后交由国有企事业单位代工,大部分零部件也只能从上述渠道采购。而今,民营火箭企业正逐步从航天之外的领域探索出了新路径,并不断拓宽产业链的供应。
另一家民营火箭公司——蓝箭航天空间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下称“蓝箭航天”)在供应链开发上走得更早,目前约有70%的供应商来自体系之外。蓝箭航天一位负责人则表示,对于民营火箭来说,从体系外构建一条适合民营航天的供应链,是最经济、最高效的选择。
SpaceX成功的因素之一在于它充分利用了市场中的工业体系,公司联合数百家美国外包商以工业思维共同完成了火箭的制造,这让其相对于传统体制内的火箭制造,质量更好、更有效率、成本更低。
千域空天咨询有限公司创始人蓝天翼说,商业航天是中国航天的一部分,但在目标导向上与传统航天存在根本性的差别。如果民营企业以传统体系作为自己的供应链,难以具备成本优势。
一位来自民营火箭公司的人士对记者称,这个过程也面临诸多困难。目前中国民营航天的产业链发展现状和40年之前的汽车产业链、25年之前的高铁产业链类似,还处于一个非常早期的阶段。
判断火箭商业效益的重要指标之一是发射成本。根据SpaceX企业官网数据,目前全球航天平均发射成本在10000美元/kg—20000美元/kg之间,SpaceX的猎鹰9号是全球最便宜的,达到2720美元/kg的水平。
康永来告诉记者,天兵科技制造的“天龙三号”火箭已经把价格成本降低到人民币20000元/kg,成本效益已高于全球平均水平。
蓝箭航天一位负责人对记者称,“朱雀二号”运载火箭的最终目标是把发射价格控制在人民币40000元至50000元/kg之间,接下来要发射的“朱雀三号”火箭将进一步把成本降到人民币20000元/kg。
通常来看,运载火箭的零部件及系统主要分为四大块:箭体结构、动力系统(以发动机为主)、控制系统(制导和导航系统、姿态控制系统、电源供配电和时序控制系统)、其他遥测系统、安全系统。
蓝箭航天的负责人称,过去,公司火箭产品的多项分系统和零配件来自航天科技体制内,经过公司多年对供应链的重构,火箭在多个分系统结构件方面引入了民营供应商。目前,公司已经将整体制造成本降低了约30%。
目前,天兵科技张家港智能制造基地的二期项目也在建设之中。康永来称,当初在张家港考察时,发现火箭中95%的零配件都能在当地及周边地区找到供应商,它们来自航空、汽车、相关机械设备产业。
康永来称,长三角的制造业生产链,对商业航天很有帮助,因此他选择将制造基地落在张家港,并尝试在周围地区形成生产链条,以缩短供应链,节省成本。
实际上,中国在汽车、航空、高铁、风电、消费电子等工业体系上都有一定积累,提供了丰富的各种制造资源供企业深挖和选择。
民营企业已经成为商业航天重要参与者。华经产业研究院数据显示,按照企业性质来看,2022年,商业航天产业中有80%的企业是民营企业,其余来自传统航天系和中科院系的企业数量不足25%。
实际上,从体系外构建一条适合民营航天的供应链,是非常困难的。蓝箭航天是中国商业航天放开后第一批成立的民营企业,其早期战略是自研一款独立于传统航天系统的、适应商业市场的液体火箭发动机,并实现所有关键零部件的全自主掌控。当时,公司的产品供应非常依赖于航天科技集团下属单位,市场上也几乎没有专门为航天服务的民营供应商存在。
早期的商业航天公司,一开始都期待和体系内的供应商合作,毕竟它们的工业基础能力很强,有成熟的生产线。但是很多企业在实际沟通中发现,体系内的供应商并不熟悉以商业盈利和效率为目标的制造思路,对商业航天企业的需求也不积极。
在传统航天系统中,完成同样任务,周期是以年来计算的,各个分系统也有固定的供应商。上述民营火箭人士对记者称,这些供应商长期服务于军队和国有企业,其产品不受自由竞争和价格浮动的影响。同时,这些供应商的定价水平往往偏高。
蓝天翼对经济观察报称,中国在航天的绝大多数技术上都具备自研自产的能力,拥有一条自主可控且发展成熟的供应链,以及强大的航天工业基础。然而,由于长期服务于国家项目,供应商的产品都是定制化的,甲方对价格也不敏感。
上述民营火箭公司人士曾代表公司向航天科技集团某院下属的供应商沟通合作,希望对方以商品的思维和价格生产航天配件,但对方拒绝了。理由是如果要做到这点,他们需要重新打造一套适应商业航天的生产和管控体系,而这需要付出大量的精力成本。此外,现有商业航天公司的需求量很少,这样做并不划算。即便成功建立了,也缺乏一个公平合理的利润分配机制。
上述民营火箭公司人士称,一开始,商业火箭公司从体系内寻求供应商,是因为这是最快捷和保险的办法。但是一旦大家走通了从研制、生产到发射的全流程,具备了火箭成功入轨的基本能力,就开始倾向于开发体系外的供应商。
康永来认为,完全依赖体系内的资源构建一条商业航天的供应链,几乎是不可能的。在当前阶段,运用其他制造业的体系来解决航天生产制造的问题,是一种非常有效的办法。
蓝箭航天方面的人士表示,一个体系从无到有建立的过程中,对供应链应该有一个更开放的态度。只要对方有基础、有意愿,就可以尝试合作。很多民营企业制造能力优异,但对火箭产品本身并不熟悉。在这种情况下,公司的供应链部门会在其他职能部门的支持下,逐步地教授、培养供应商,包括向他们提供非常详细的需求和设计图纸。
这些年蓝箭航天花了大量时间去引入、培养、合作供应商。蓝箭航天方面称,一旦与民营供应商建立合作关系,公司也会给予供应商充分的自由和信任,即使是在“朱雀二号遥二”运载火箭发射成功之前的艰难时期。
上述民营火箭公司人士称,其他企业看到某家供应商接了商业航天的订单,也会前去沟通,因为这样做会降低对供应商的培训沟通成本,风险也更小。随着该供应商接到第三家、第四家企业的订单,很多供应商逐步掌握了商业航天的配件生产。
根据中航证券提供的数据,2020年—2025年之间,用于通信的小卫星(包含微小卫星)的需求约有1664颗,用于遥感的小卫星(包含微小卫星)的需求约有450颗。国内目前有两大卫星互联网发射项目,数家民营火箭公司将服务于上述项目。
蓝天翼称,SpaceX很大程度上依靠供应链管控来降低成本,它不会依赖单一供应商,而是引导供应商完全竞争,形成对产业链的控制。
根据国海证券提供的数据,SpaceX在2019年已经与超500家供应商进行合作,其中外包加工商有268家,全部为美国本土企业,涉及热处理、电镀、检测、氧化、表面涂层、不锈钢钝化、清洁、焊接等工艺环节,共计2070个工艺节点。
蓝天翼称,由于工业基础发达且全球可用,美国商业航天公司对供应链重构更容易,相比之下,中国企业所经历的过程更加漫长,更加艰难。这是由中国和美国在工业体系和国情方面的巨大差异造成的。美国的国防、商用、民用三大工业体系是相互融合的,而中国这几大产业是自成体系的。
以美国芯片企业赛灵思(Xilinx)为例,其FPGA(一种可编程逻辑芯片)覆盖了多个市场领域,包括航空航天、工业、通信、医疗、消费电子等。但在中国的航空航天领域,很难找到这样的厂商。
在航天工业早期发展过程中,航天是独立于中国工业体系的。一家航天配套企业长期按照国家任务来做资源配置和生产决策,服务单一客户,采用单一客户的生产和质量管理体系。如今,部分企业随着市场需求的引领,准备重新开发一套适用于民品的生产流程,就必须适应市场和客户的需求——这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早期,对于非航天体系的企业来说,由于体系之间的隔离,对航天产品的要求并不熟悉,短期内也很难达到商业航天所要求的高可靠、高保障的生产体系,也需要在总体设计公司的牵引之下,逐步满足市场的要求。
不过,经历了初期的跌跌撞撞之后,蓝箭航天在摸索供应链的过程中,逐渐找到了自己在民营航天中的定位。公司下一步的方向,仍是带动更多的供应商匹配公司的运营节奏。
康永来也认为,公司最终的目标是实现面向多行业的、以性价比为目标的社会化大采购,但是目前下游卫星发射还没达到放量的阶段,企业实现社会化大采购还需要一个过程。